在那个漏斗形的听证大厅里,一层层的长桌和长桌后身穿华丽圣袍的大司祭们在窃窃私语中俯瞰着下方的伊兰。火把在墙上燃着,把无数人影长长地投下,如同一座影子的牢狱。
一个胸前挂着四斧圣徽纹章的大司祭走到了伊兰身畔,轻声道:你最好想清楚再说,想想圣训,想想诫律。
他是个好人,一个虔诚的人。被徽记束缚的伊兰只是木然重复着这句话。
冷酷的圣职者俯身在伊兰耳畔,用只有伊兰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听过一位圣务长临终的告解,我也听说了一些流言,甜蜜的伊米安大人……你的放纵亵渎了一个神迹者的荣誉,而渎神者的证言是不可信的……若你执意为他辩护,你的罪恶今日也将被揭露……火刑柱恐怕离你已经很近了。但你仍有机会忏悔,只要你诚实地说出你所知道的,关于那位叛徒的一切……
然而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墙上的火把开始毫无预兆地跌落下来,点燃了大厅。身着圣袍的人们惊叫着躲避,伊兰看见了他们的眼神,恐惧的,震惊的,虔诚的,渴望的,厌恶的,嫉妒的……
就这样,束缚的徽记被解开,伊兰被允许离开审判塔,再也没人关注他的证言。
与其说是恐惧神的力量,不如说这讯问本就不合法典。每个人都深知这一点。但无论如何,这场意外都被解读为神的意志。因为被束缚的神迹者无法在审判塔中使用任何力量。那么这一切只能是源自神的眷顾。
所以那位叛神者才如此不可饶恕。每个人都这样说。
但伊兰不那么想。那确实是个好人,一个虔诚的人。这中间也确实存在一场背叛,却不是一位神迹者对神的背叛。
圣礼司在埃托帕瓦封印阵的仪轨图上动了手脚。那个人在离开的前一夜对伊兰低声道。神迹者救了所有人,可教廷只想杀死我们。
火刑柱是在一个傍晚燃起的。不是在广场上,不是在审判塔中,而是在圣器厅。伊兰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像其他神迹者一样,是自愿捐献纹印的。但那或许已经不重要了。没有火光,没有哀嚎,也没有神迹。只有焚烧的烟尘,从镂花的黑铁窗子里飘出来。
伊兰远远望着那烟尘,忽然意识到,那位神迹者并非是被暗界侵蚀了——那些话全部都是真的,只是伊兰不愿意相信罢了。
那一瞬间,伊兰感到心底某种本就摇摇欲坠的支撑轰然坍塌。
一切都没有意义。痛苦,奉献,牺牲,虔诚,信任与爱……他想,没有任何意义,包括我的存在。
他想溺毙在苦酒和肉欲之中,却也意识到那些东西再无法给予他任何安慰。
星光将逝之时,伊兰洗去了身上所有的污液,孤身一人穿过沉睡的圣城,向审判塔走去。
灰色的巨塔在寒雾之中巍峨矗立,能隐隐望见塔身高处那一个个黑漆漆的小窗口。此塔只有一扇大门可走,若是有谁想从窗中逃出,会立刻被古老的法阵撕成碎片,肉体与灵魂一同湮灭。
而那正是伊兰想要的。
当他踏上台阶,向空无一人的大门走去时,寒风里忽然传来了细小的呜咽声。伊兰试图忽视它,然而那声音是如此痛苦和绝望,让他不得不在寒风中停下了脚步。
它听起来很近,可又很远。伊兰寻觅许久,最后在审判塔后面黑暗而不详的罪人墓窖底下发现了它。四周是骸骨之墙,堆满一颗颗睁着空洞双眼的颅骨。而它躺在污秽粘浊的脏冰之上,在无数罪人遗骸的注视下,哀哀地叫着,看上去刚刚出生,也看上去就快死了。
伊兰捧起了它,让银色的微光覆盖了它。他看到了它苍蓝色的眼睛,也在那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无尽的寒雾渐渐消散。伊兰抱着这个孱弱的生灵爬上墓窖的台阶,站在黎明前的天空下,感到已成灰烬的心中有细小温暖的火苗重新燃起。
纽赫,他低低念着这个名字。纽赫。
世界倒转,苍蓝色的瞳仁像天空一般覆盖了下来。伊兰睁开眼睛,看见无数盛开的梦回兰正在水波中轻轻摇曳。而发亮的水面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伊兰奋力向上,破水而出。
深池还是那个深池,池水上方却多了一道爬满花朵的古老拱门。
约定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伊兰以为自己回到了乌诺达隐修院。
古老的隐修院建在乌诺达山向阳的山坡上,因为年久失修而荒败。但不妨碍它看上去仍然美丽——暮色的天空下,环形中庭因为四季无人而开满怒放的野花,几棵果树生得东倒西歪,枯枝与新枝交杂,无人修建。银色的山泉从古老的拱门之下奔涌而出,蜿蜒流向四方。低头祈祷的圣像被紫色的藤花缠绕,仿佛身披华服;鸟儿在天使的肩膀上筑巢高歌。
眼前的一切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乌诺达隐修院。那里没有梦回兰,庭中也只是一汪泉水,而非一个矗立着拱门的静谧深池。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那么相似,仿佛回忆进入了现实。
伊兰甚至在圣像脚下看见了尚未燃尽的蜡烛。那让他恍惚间想起了隐修院的司祭。年老的圣职者孤身一人守护着那里,把所有的敬虔税都花在了为山脚下的镇子修路和挖渠上。紧接着伊兰想起来那座隐修院在自己捡到纽赫的第三年被彻底荒废了。它太高,太远,也太旧了,教廷的巡礼员这样说,重修它恐怕比建一座新的要花费更多。于是他们在山下修了一座新的圣堂代替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