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之中,全是些扭曲而不成形状的眼睛。它们彼此挤压着,撕咬着,全部贴在透明的根壁上,想要越过屏障一拥而上。那几乎将人撕碎的尖叫永无止息。所有万物知晓和不能知晓的痛苦与渴望充斥其间,企图包围和吞噬一切。
这种痛苦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意识仿佛已经不再能感受到时间。所有的感官几乎已经全部失灵,只剩下意识空荡荡地存在着,承受着。
伊兰竭力保持着一点清醒,在涌动着无数黑暗之眼的虚空之中艰难地寻找。然后他感觉到了维赫图的存在——那是一团黑蓝色的东西,毛绒绒地在黑暗中蠕动着。然而凝神感受,才能意识到,那是一团黑蓝色的火球,毛茸茸的轮廓是燃烧的火焰。火球被周遭的眼睛挤压和吞噬着,看上去摇摇欲坠,似乎马上就要消失了。
伊兰本能地向它靠近,感到身体周围逐渐变得明亮。那些可怖的眼睛仿佛无法承受光亮,纷纷合目。周遭黑暗开始迟疑和徘徊。然而没过多久,黑暗再度涌动,浪一样向着他们席卷而来。
伊兰在巨大的意识冲击里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在和维赫图一起飞速下坠。
而后就是撞击和淹没感。寒冷湍急的水流裹挟着他们不断向下。
影子从维赫图身上蔓延出去,与魔神一同伸手抓住了什么。紧接着伴随着一股大力,伊兰感到自己被拖出了水面。
他跪在地上吐了一大口水,维赫图已经重新化作了兽形,正湿淋淋地在他身边,拼命甩着自己的脑袋。
伊兰喘过一口气,抬头向上望去。
上方一片空旷,不知到底有多高。无数乃托之藤的透明根系自黑暗中垂落,有的径直扎在湍急的水流中,而更多的根系隐藏在对岸更远的黑暗里。
他们无疑正身处地下的一处暗河边上。此地无比寂静,除了风与水流,就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然而这里并不是完全黑暗的。在他们脚边,几丛梦回兰在冰冷湿润的硬岩缝隙中四散开放,静谧的蓝色照亮了周围的环境。
伊兰起身回头,呼吸微微一窒。广阔幽深的谷底,一座庞大的城池正在昏暗之中静卧着,微微发光。
“地下之城么……”他喃喃道。
“只是失落的遗迹罢了。”维赫图略显疲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伊兰回头,安静地注视了他片刻,心里却想到了那团酷似绒球的黑蓝色火焰。他轻声道:“我的火,是什么样子的?”
维赫图甩耳朵的动作微微一滞:“看不清,因为人类的躯壳包裹着你。”他抬起头,似乎努力想要保持一点大魔物的威慑力:“只要撕碎你的肉体,它便会显露出来了……”它站了起来,靠近伊兰,不太自然地压低了声音:“还是说,你想现在就知道?”
伊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一下:“省省吧,你不太适合用这种语气说话。”说着抬起手,指星坠从腕上滑出,微光闪烁,他低吟道:“暖风和煦。”
一阵温暖的风伴随着细碎的光环绕两人吹过。他们身上湿淋淋的水汽立刻消失了。
维赫图沉默了一下:“在这儿点火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我说过了。”
仿佛回应他的话,本就湍急的河水更剧烈的扰动起来,有什么和先前龙魇之城中相似的东西伴随着风一起从水下涌来。
然而当它们碰触到岸边的梦回兰时,又像潮水一样退去了。
伊兰并不意外:“渴望火又畏惧火……看来这世上大多数存在都是如此。”他回头看向那座宏伟的遗迹:“我想那里有一团很大的火,是不是?”
维赫图身形微动,又变成了那个黑发蓝眼的英俊男人。他望向那遗迹,苍蓝色的眼睛在昏暗中亮着:“不只是火。”
影子在他脚下轻晃,那只通体蓝色的小瓶子浮了上来,被维赫图一把抓住,抛给了伊兰:“光之露就在那里。”
找到进入那座静默遗迹的道路并不困难,河流与沿岸四散的梦回兰指明了方向。又或者说,是维赫图选择了很自然地跟随着它们前行。
然而直到走到近处,伊兰才意识到这遗迹无与伦比的庞大与恢弘。
湍急的暗河水流在遗迹入口处被三层破败的巨大石拱门一分为七,向着不同的方向蜿蜒流入了遗迹。河水中到处都是龟裂的黑色石台和倒塌的方形立柱,残石与水接触的边缘与台面已经在无数的岁月中被冲刷得比镜子还要光滑。
一切的一切都透露着眼前遗迹的神秘与陌生。这种神秘与陌生不只是因为它身处于此,更是来自它身上某种无法描述的古老气息。对于一个进入过暗界多次的圣职者来说,这是应当警觉的。但奇怪的是,伊兰却对此有种无法言说的亲近感,直觉在告诉他,在那梦幻般的花径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待着他。
时间与自身的重量,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早已让构筑这些建筑物的巨石失去了完整与平衡,但它们跌落在水中的残骸为陌生的来客提供了渡河的落脚点。
泛着微光的蓝色花丛在石拱门下汇聚,伊兰在有花朵生长的断石上轻跃,几个起落就来到了石拱门前的平台上。
然而在落脚的那一刻,他的呼吸下意识地停顿了——因为瞥见了石拱门下的水域。
水流在分界的石拱门处变得更平缓了许多。漩涡与浪流不见了,在梦回兰微光的照耀下,露出了水底的模样——无数的尸骸与水下的岩石融为一体,仿佛是被工匠雕刻在那里的。无声的,久远的死亡在阴影中凝视着来客,看上去随时可能把注视者拉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