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知照出宫前同风茗依依惜别,又在坤宁宫配殿内给叶之珩留了封信笺,无他,只是莫名对他的处境放心不下。
她离宫的步伐迟缓,走在御道的左侧,又逢上一个面熟的小黄门,被塞了一张字条——
有故人邀她东兴楼相见。
“等等。”卢知照出言截下办妥了事便打算开溜的那个小黄门,“这是皇宫,不是别处,行差踏错一步随时都能要了你的脑袋。我已然瞧你眼熟,日后莫要再为了两三银钱不守宫规、任人差使。”
这个小黄门稚嫩的脸上未见惧色,恭恭敬敬在一旁点头称是。
去岁皇帝才因着宫闱之内人多嘴杂,个别内官与外界私交甚深,严惩了一众宫人,轻则残废,重则殒命,其中不乏司礼监声望极高的一干旧臣。
眼前这人职别不高,若被发现与外臣有交定逃不过一死,却敢三番四次置宫规于不顾,想来是有急着用钱的去处。
卢知照心一软,将身上的银钱掏出半数给了他,小黄门握着手中的一两银,半晌没回过神,好不容易忍住了眼眶中呼之欲出的两行泪,再一抬头,却见那位女官早已走远了。
卢知照去到东兴楼时已过辰时,等了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见邀约之人,她原先猜是李玉章,当下却有些不敢肯定了。
早些时候,天还是晴的,她歇在临栏的二楼,从辰时等到巳时,如坐针毡,等到天上落了雨,酒楼的伙计问询她是否换个位置。
雨势渐大,恐飘进来的秋雨会浸入饭菜里,卢知照摆摆手,道不碍事,反正菜是一道也没上呢。
伙计狐疑地瞧她一眼,脸色不算好看,想来是觉着她不叫菜白占了一个桌位,卢知照面露难色,又拱手解释一遍,她在等人。
卢知照三言两语打发走伙计,视线再落回到街上时,却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恰恰停在东兴楼前。
怎会是他?
一个黑衣近卫撑伞在侧,张霁掀开车帘,视线缓缓上循,与二楼凭栏处的卢知照撞了个满目。
他今日穿的是私服,一袭青衣着在他身上,与横斜在他身前的天青色油纸伞相配得很,若不看他的眼睛,倒真是一个活脱脱的清俊书生。
他的眼睛与过往一样的古波无纹,此时此地,看向她时亦没有半分惊异之色,让卢知照不免犹疑,难不成那位故人真是他?
下一秒,卢知照便驳回了自己的猜想,张霁掀帘落定后,一人很快自他身后下了马车。
紫衣袍,羊脂簪,暗棕色的上斜眼。
陈立康。
情势已明,张霁不是她要等的人,只是碰巧与陈立康约在了此处。
卢知照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只记得那伙计的目色逐渐由鄙夷转为同情,一盏又一盏地为她添上热茶,每每奉茶时都要定定瞧她一会儿,像是在说,别等了,你要等的人不会来了。
这伙计一干无声的劝慰,看得卢知照心生愧疚,加上肚子确实饿了,便估摸着银钱,点了两道菜。
第二道菜未上时,张霁已经闻着味儿寻来了,径直落座在她的对面。
卢知照瞥了眼他,“这里有人。”
张霁静静看着她,笃定道:“他不会来的。”
卢知照并不急着问他为何知道,只是等着他的后语,没成想比他的解释更先来到的是那个热心伙计的数落。
“这位公子啊,不是我说你,你是真不地道,你就算不中意这个姑娘,也不该故意晾着她罢!让人家在这里苦等你两三个时辰!”
言罢,嘴里还絮絮叨叨,一边为卢知照添新茶,一边斜眼睨着张霁,偏是不给他添茶。
卢知照深吸了一口气,她虽清楚张霁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可到底是被一干朝臣捧着敬着的主儿,当下却被一个百姓不分青红皂地挖苦,心里定会不平。
张霁若想算后账,这一小小的伙计又怎能受得住?
卢知照已经摆好了讪笑的姿态,本想插诨打科地糊弄过去,却听见张霁淡淡的一声“在下中意这个姑娘”。
不是对着她说的,是对着那个咄咄逼人的年轻伙计说的。
“所以,您能不能让我们独处几刻?我须得同她好好解释今日的迟来。”
张霁嘴角含笑,一番言辞说得恳切有礼,料是这个脾气火爆的伙计也无力招架,悻悻离场。
卢知照又一次恨不得搭个戏台子给他唱。转念一想,也是,若没有这等应变的姿态,他也无法在那虎狼窝里过活。
“陛下会将二皇子贬出京都,甚至连一个地方大吏的职也不会留给他。”张霁顿了顿,“今晨李玉章递交了辞官的文书。”
卢知照一惊,反应过来:“你允了?”
张霁轻抿了口冷茶:“为什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