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宁可一辈子当个能走能跳的外室子,也不愿意躺在这里当侯府三公子,那滔天的富贵之前,是一个又一个的陷阱,他没那个命,他走不上去。
方姨娘捏着刚挖出来的金簪崩溃大哭,反反覆覆的说这么一句话:「娘是为你好啊。」
娘是为你好。
这一趟折腾之后,周问山闭上了眼,不愿意再说一句话,方姨娘则疲惫的站起身来,准备去亲自给周问山煎药。
她自从知道自己儿子是被陷害的之后,便开始防备起了这侯府中的每一个人,她儿子的药必须得她亲自煎才行,旁人碰一下,她都疑心旁人下了毒,要害她的宝贝儿子。
她的儿,她的心头肉,她怎么能舍得周问山去死呢?
就算是痛苦的,卑微的活着,如同蝼蚁一样活着,那也是活着啊。
她佝偻着脊背,像是徒然老了十几岁,容颜皆损,早已没了昔日的温润柔媚,现在往小厨房去的时候,珍珠履都拖沓在地上,划出长长的拖音来,瞧着像是一个已经死掉了的人,只有孤魂还留在躯壳内,强撑着,支配着这一具弥留人间的行尸走肉。
她走到小厨房后,正起锅煎药,便听见小厨房后门处有两个婆子正在一边嚼果子,一边碎嘴念叨这府门里的事。
她们背对着门口,未曾瞧见那厨门前正行过来一道人影。
果子被她们嚼的咔嚓响,吮一口汁水,甜香极了。
方姨娘听着这声音,觉得她们嚼的不是果子,是她的一生。
「听闻今日夫人去催侯爷给大少爷请封,侯爷打算明儿上朝去时便去请。」
「这世子位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大少爷手里,这红枫院这位呀,啧。」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哟。」
「也是俩痴心妄想的,真以为侯府是他们能摆弄的了?」
「你听说了没?霞姨娘未曾提姨娘的时候,还被那方姨娘抽了两耳光呢,回头保不齐要给方姨娘吃挂落。」
「那方姨娘都多大岁数了,啧,又失了侯爷的宠爱,日后有的受的。」
「也不知道侯爷瞧上方青青什么,你说说,这人长的不怎么好看,岁数还这么大,品性也不怎么好,一整天怀疑夫人陷害她,怎么可能嘛!夫人要真对她动手,她早死了!谁人不知我们夫人是太后膝下长大的郡主呢?」
「那方姨娘也是活该!非要去争世子位,好了吧,把自己儿子争成废物了!我看呐,这就是报应,好好的姑娘不做,非要给人家去做外室,她命里就该有这一劫。」
「日后啊,大少爷登了世子爷的位置,肯定不会给三少爷留什么活路的,保不齐直接把这一对母子送到乡下庄子里面,关一辈子呢。」
两个嬷嬷正碎嘴子碎的高兴呢,突然间听见身后爆发出一声尖叫,两人都惊得回头去看,就间方姨娘竟然拿起了药锅,轮着往她们俩脑袋上砸!
「贱人!贱人!」方姨娘已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她那样恨,只能尖锐高亢的喊着这两个字,将这两人惊的跪地上磕头,脑袋上被砸了好多下,也不敢躲,只匆忙跪着磕头。
方姨娘再怎么落魄,处置两个嬷嬷也是可以的,倒是她们俩,背后议论主家,可是要被罚月钱的!再严重一点,会被赶出侯府去!
这些大户人家,最忌讳下面的婆子们碎嘴子搬弄是非,将府门里的丑事传出去了。
这样想来,两个嬷嬷便被吓得连连讨饶。
侯府这门庭可不容易进来,每日都给膳食,还给新衣,主子高兴了还给赏,回了乡野里也体面,往外面一说,伺候的可都是皇亲国戚,她们离了侯府,上哪儿找更好的活儿去呀?
方姨娘也打累了,手一挥,喊「滚」,这两个嬷嬷便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厨房里。
这小厨房中便只剩下了方姨娘一个人。
她膝盖一软,手一松,人便跪在了地上,手中的药锅也砸在了地面上,药锅坠地时,陶器碎裂迸溅,一阵刺耳的声音中,方姨娘呆呆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
此时已经临近午时了,窗外明媚的阳光透过小厨房的纱窗落进来,光柱将小厨房空气之中的细小灰尘照的飞舞旋转,所有人都沐浴在阳光之中,只有她是该死的那个。
她的儿子残废了,她的夫君去疼爱旁人了,她什么都没有了,不,不只是什么都没有了,她还被自己的儿子厌弃,被夫君厌恶。
她的夫君……原先说那样爱她的夫君,在短短几日之间突然变了一张脸,不仅不再爱她,不再敬重她,甚至还爱上了别人。
她崩溃,她发怒,她撒泼打滚,但是没有一点用处,周子恒已经很久没来看过她,没来看过他们的儿子了,她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侯府的那些奴才们也对她失了耐性与敬重,她从云端跌下来,跌进了泥泞的沼泽里,腥臭的泥顺着她的口鼻钻入到她的喉管丶鼻腔之中,她想要呕出来,但根本无处可呕,她的胸腔被塞满了,窒息,恶臭。
她要被淹没了。
而在这将死未死的时候,她心底里突然涌起来无端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