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婉惜明白了,眼前这个人,从亲眼看着他妻女葬身鱼腹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固执的相信死而复生,因为他的执念比江水还要绵延。
「所以呢,他让你做了什么」?脉婉惜觉得自己应该恨他,若不是他,就不会有那么多将士平白丢了命,可到底,他似乎又不是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是吃人的江水的吃人的心。
「天水,关山,林州……此地县令小官,都是他让我安排的」。
听着五六个地名从他的口中争相而出,脉婉惜只觉心惊肉跳。
一个低到没品阶的小官,却能有这么大的能力,将翊朝蛀出一个窟窿来,实在是难以评价。
「把你所有知道的,原原本本写出来」脉婉惜说着将纸笔放在他面前。
郑千堂胡乱的擦擦眼泪,拿起笔就写起来,像不要命一样,疯写自己的催命咒。
「这么多年,害死这么多条人命,你就不觉悔恨」?
「贱民也悔恨过,可贱民一闭眼就是妻女死前挣扎的样子」。
看吧,他也知道故人已去,只不过为自己的懦弱无能寻个理由罢了。
「可后来想想,若是夫人知道贱民如此罪大恶极,恐怕也不会好过」,郑千堂用自己哆哆嗦嗦的手把写好的东西平平稳稳的放在脉婉惜面前,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或许贱民,天生就生在蛇鼠窝中,不得善终,不得好死」。
脉婉惜捏紧了手上的东西,半晌后哑声开口「你生在隋叶城」?
「是,边境小城,百年河神祭祀,除了十几年前跟一个外乡人逃出去的水娘子,无一人善终」。
「就连跟翊朝交战的那位,他恐怕也是隋叶城人,只怪贱民一时间鬼迷了心窍,做了这等天理难容的事,拖累整个翊朝啊……」
郑千堂双手举在头顶挥舞,难以想像他这么多年来,是怎么跟愧疚,悔恨,恐惧,贪欲这几种复杂的情绪日日相伴。
那个逃出去的水娘子的身份不言而喻。
阿史那孚不是突厥人,可也不是翊朝人。
脉婉惜早就知道的。
心情却久久难以平复,除了那一人,颂章呢,她拼了命逃出来,结果只是随随便便一句「不得善终」就了结了她的一辈子。
「我会向陛下请旨」,脉婉惜站起身,撇过酸涩的眼睛不再看他「救那些女子」。
不是为了郑千堂的妻女,也不是为了颂章,是为了千千万万个一出生就注定命运的人,至少,给一个选择的机会。
「小姐高明!陛下圣明!祝将军凯旋!陛下圣明……」馀光瞥见郑千堂在不断磕头,用力之狠,每一次抬头都带着血液飞溅。
直到一阵短暂的宁静后,忽然传来一声「咚」闷响,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
他的缘结束了,他的孽却远远不止。
脉婉惜觉得身上有些无力,如果不是她恰巧得了戏院的差事,如果不是母亲抵死相护,她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她尚且如此。
阿朝在前线拼命,所以她理当做些什么。
脉婉惜一步一顿的走出天牢,在看见外头阳光时先觉有些刺眼,抬手遮挡,在缝隙间,看见了远处红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