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塔尔醒来的第一反应是将左手伸到枕头下方,在那个固定的位置摸到了冰凉的刀柄。这不能怪他。他的记忆终结于凌晨三点:彼时,他终于结束了夜间的余兴活动,正在他那套昂贵、不近人情的奢华扶手椅中缓慢地伸展手指,这双洁净的手几小时前还埋在温热抽搐的脏器之中,控制着一条即将终结的生命。这感觉非常美妙,胜过赫斯塔尔体会过的一切女性(偶尔也有男性)的肉体,以至赫斯塔尔难得地沉浸在这样冰凉、残忍的喜悦之中。
他的手机在黑暗中闪烁着,嗡嗡作响,弹出社交媒体上的新闻,看来那些记者终于挤进了警察辛苦维护的案发现场。不过,他并不需要真的去搜索那些照片,就好比他从不需要收集那些尸体的东西当作勋章,因为一切都已经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只要他闭上眼睛,理查德·诺曼被划烂的、直通喉管的口腔就能浮现在眼前,热气腾腾地敞露着。这个器官终于能在吐出脏话之余额外娱乐赫斯塔尔一下,所以他把那玩意儿割成了个笑脸。理查德·诺曼闹出的那些动静让他非常满意,所以等他慢条斯理地换好睡袍躺在床上之后,还非常有闲情逸致地给自己撸了一管。那些不足挂齿的低贱的生命好像都通过喷溅的血液流进了他鼓胀的肉体里,让他强盛、矫健,俯瞰一切。如此大权在握,如此从容。谋杀和性带来的快乐在赫斯塔尔的肉体中流淌,在这之后,他睡得非常平稳。
这也正是问题所在。当他醒来时,竟然感到舒适,太过舒适了。一直以来困扰他的偏头痛烟消云散,枕头和被衾柔软而且散发着温馨的香气。正重要的是他发誓自己完完全全不认得天花板的装潢,是什么样浮夸的花花公子才会在卧室的天花板上挂这种吊灯?还没有等他的大脑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他的手已经先一步摸到了枕头下方藏刀的老位置。刀还在那里,还是他非常趁手的款式。紧接着,被子里另外的人终于被他的动作打扰,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热烘烘地埋在赫斯塔尔的颈窝上。赫斯塔尔立刻掐住了此人的脖子,但是对方显然毫无防备,只是在睡梦中皱了皱眉,他棕色闪着光泽的蓬松卷发拂过赫斯塔尔的手背,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忽然松开了手。这是一个,赫斯塔尔不得不注意到,非常英俊的男性。或者不如说这是个从外表看来离赫斯塔尔厌恶的那类人最远的男性。赫斯塔尔的床伴中女性数量远多于男性,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是这一款男人:蓬松卷曲的棕发、矫健饱满的肉体、年轻光洁又多情的脸庞、爱神一般丰满且肉欲的嘴唇……要是这款男人在酒吧里给他递电话号码,他确实会对那个夜晚非常满意。
所以,一夜情?赫斯塔尔严肃地打量旁边的人。正在这时,他的手机闹铃响了起来。英俊的床伴含糊地哼了一声,伸手臂揽住赫斯塔尔的腰,发出意味不明的抱怨。赫斯塔尔拿起手机。不对劲的地方终于彻底袒露在他眼前: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手机款式,更离谱的是手机屏幕上显示现在是2019年。
赫斯塔尔可以用理查德·诺曼的头保证现在明明应该是2016年。
有那么一秒,赫斯塔尔思考了一下这有没有可能是哪个三俗电视台的恶作剧,在某次事务所的业绩庆祝会上霍姆斯和艾玛似乎兴高采烈地聊过这种节目。就是世界上总会有那种闲得无聊的人,把自己的倒霉朋友同事家人的信息捅到综艺节目的邮箱里,然后后者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越”回三十年前,直到埋伏在灌木丛后面的摄像师跳出来大喊“hahagotyou”。但是显然赫斯塔尔的交际圈里并不存在这种类型的傻蛋(意即,不幸存在其他类型的傻蛋),而这种节目组估计也研发不出闻所未闻的手机型号。又或者赫斯塔尔自己终于变成了一个过于典型的精神病杀人狂,除了性欲倒错之外还出现了幻觉和妄想。如果他真的有一天被捕了,赫斯塔尔所剩不多的那点幽默感在他脑海里冷酷且不合时宜地说,那今天发生的这一幕很适合拿去法庭上当庭辩护:法官大人,如你所见,钢琴师饱受精神疾病的折磨,以至于给自己幻想出了新款手机和从没试过的一夜情对象,显然他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但是,身体的状态明明白白地告诉赫斯塔尔,他处于巅峰时刻。现在似乎还是清晨,但是以往熬夜后的低血压和耳鸣并未到来。而且他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和关节毫无滞涩感,而是像一台被精心保养的机器那样安静顺滑地运作,随时可以投入战斗。如果这真的是2019年,他不是已经又年长了三岁吗?他皱着眉看手机,这玩意儿根本没有指纹解锁键(*1)。短暂的一瞬间他从漆黑的屏幕上看见了自己脸部的倒影,他甚至更凶狠、更瘦削,更像个食肉的野兽了。紧接着手机亮起一个小小的解锁符号,这又他妈的是什么新功能?
还没等他琢磨清楚,身边那团热乎乎的东西再次凑了上来,穿着睡袍的身躯紧紧贴着赫斯塔尔,让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从怪异的现实上挪开了。他能感觉到床伴(以及他自己)都只穿着一层薄薄的睡袍,此时床伴光裸的大腿正在他身侧蹭来蹭去,然后,一只在被窝里捂得暖融融的手伸过来,拿走了他的手机。
“你不是在休假吗,”床伴睡意朦胧地说。“怎么还在看手机?”
世界上没有多少人在刚醒来的时候还是英俊可口的,大部分人都会被乱糟糟的头发、糊成一团的眼睛还有歪七扭八的睡颜给淹没,但显然赫斯塔尔的一夜情对象不在此列,他歪着头看着赫斯塔尔,看上去像个他妈的杂志封面的床品模特。他的眼睛是绿色的。
赫斯塔尔的第一反应是移开眼睛,快速在床边的地面上扫视了一圈,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几件衣服,赫斯塔尔头疼地发现其中一条西服裤像是他自己会穿的款式,但是没有看见任何可能是废弃安全套的东西。千万别,赫斯塔尔在心中呻吟,不要告诉他昨天没有人做安全措施,也不要告诉他在刚做完诺曼这档事之后他就把DNA留在了某个陌生男性的床上。他的一夜情对象则完全不知道他内心的种种腹诽,而是毛毛躁躁地往他身上凑。赫斯塔尔按住了他的肩膀,开口说:“我需要去事务所一趟。”从认识的人,比如霍姆斯那里,应该能套出更多话,他现在甚至不知道床伴的名字。接着,他面色不善地从床伴手里抢过手机,粗鲁地把对方推开了一些,然后快速拨通了霍姆斯的电话。
电话是空号。(*2)
赫斯塔尔紧皱着眉头又看了一眼手机,刚想给艾玛打一个电话,手机却再次被抽走了,“咚”地一声被扔到了床尾。“你…!”赫斯塔尔想往这个人脸上揍一拳。他没有动手不是因为还不够愤怒,而是他的床伴柔软的嘴唇迅速落了下去,落在他的小腹上。他笑眯眯、矫揉造作地说:“真不礼貌。”然后他滑入黑暗、温暖的被褥中,他高热的嘴唇在赫斯塔尔的阴茎上合拢了。他非常非常精于此道,在被单的阴影下,他的眼睛像鬼火一样闪烁,还有他丘比特一样的嘴唇在唾液的浸润下闪闪发亮。他显得像一只野性难驯的野兽,这让赫斯塔尔忍不住伸手拽住他的头发,将他狠狠按下去。他希望看到这个讨人厌的小白脸露出恐惧和慌张的神情,他希望看到这人被暴力和死亡统治,就像他一向希望他掌下的亡魂如此。但是无论赫斯塔尔多么蛮横粗暴,兴致勃勃的笑的影子始终没有从这个小白脸的眼睛中根除。有那么一瞬间,赫斯塔尔在对方用舌头做出一些下流但是有效的动作时不由自主地想:可别是自己在诺曼案后热血上头,找了个男妓——他的手陷入了床伴柔顺蓬松的鬈发里——高级男妓回家?然后赫斯塔尔左手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自己的注意力,过了好一会,他迟缓的大脑才认出来。戒指。结婚戒指。很好。素面的戒指上有某种交织的纹路,赫斯塔尔在高潮中头脑一片空白,肌肉紧绷,腿根死死夹着床伴——丈夫的头颅,他精疲力尽、认命地想:千万,千万不要跟他说这玩意儿上面的纹路来自于他丈夫的鬈发。(*3)
一般来说,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美好的下午是从折磨她的可怜副手萨迦利亚开始的。
具体一点,她会在闲来无事的时候,或者明明有许多工作亟需处理但她不想动的时候来到索多玛,在自己柔软舒适的私人包间内来一小杯红酒,有时候会突发奇想地把一些奇怪的任务扔到萨迦利亚头上,比如:我要两个街区意外那个意大利冰淇淋拖车里的冰淇淋,三个球;或者:帮我安排一下和奥勒留公爵的约会;又或者:截断所有供给钉锤棒的军火订单;诸如此类。萨迦利亚基本上会任劳任怨把这些事情全部完成,当然有时候,萨迦利亚也难免会用工作来打扰自己的老板。
今天就是这样一个罕见的时刻,萨迦利亚在她的私人时间敲门走进来,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巴克斯医生想要见您。”
“我确实已经答应了资助他在国立美术馆搞一个为期三个月的花卉艺术展,但那起码要等拉斐尔的巡回展结束、有足够的场地之后,不是已经和他说过了吗?”加布里埃尔懒洋洋地说。近些年她愈发觉得艺术品和资助艺术家真是过于好用的洗钱方式,难怪赫莱尔乐此不疲。她向来有如孔雀开屏一般的天性,展示自己的藏品如同炫耀羽毛,被她收买的艺术家们也在此行列,她乐于让他们去参加那些花花绿绿的展览。当然,礼拜日园丁算是非常特殊的一位,因为礼拜日园丁的作品显然没办法变现。而且真要从园丁的角度来说,他最伟大、最经久不衰的作品已经被套上了结婚戒指,站在爱与死的绞索间了。而加布里对他感兴趣,一部分是因为不是每天都能见到有艺术修养的变态杀人狂,一部分是因为她乐于见到知道内情的人的表情。比如萨迦利亚,他脸上吃瘪的表情大概可以归纳为“会计真心建议您在投资项目上把礼拜日园丁换成三处更稳定的固定资产”。
不过这次萨迦利亚说:“他说是因为私事找您的。”
等到加布里埃尔慢条斯理,精致的指甲间捻着一块裱花小饼干走到阿尔巴利诺面前时,这位杀人狂兼艺术家先生正自得其乐地打量吧台上方的装饰画。等见到加布里,他开门见山地说:“今天上午我给赫斯塔尔口了一发。”
正常人听到这句开场白大概只能瞠目结舌,而加布里优雅并且做作地哆嗦了一下:“哇哦,真恶心。很高兴听到你们的性生活和谐如初。”
“这就是问题所在。”园丁诚恳地说。“我两次打扰他看手机,并且不允许他去工作,而他却顺顺当当和我来了个晨炮,没有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撞,并且说自己要去事务所而不是公司,更戏剧化的是他在房间里自以为不起眼地进行了大搜查之后开始用我们护照上那个假名来称呼我。所以我真的需要和你谈谈之前你给他的那杯饮料。”
“是我本来想给你的那杯饮料。”加布里和颜悦色地纠正道。
“你为了个奇怪的赌约给我的饮品下药,结果它却不幸被我一无所知的丈夫一饮而尽。”阿尔巴利诺甜甜地补充。“不巧料还是加在无酒精气泡水里的,也不知你怎么想的,在酒吧里端上软饮,而你知道赫斯塔尔对酒精的道德洁癖让他真能干出在酒吧里喝柠檬汽水这种事来。”
“总有些药物不适合和酒精共同服用嘛。”加布里无辜地说。“过了这么些天才发作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不过为了弥补你的损失,我也把实验员的研究报告发给你了。你知道北边那个国家为了这几页资料往我这儿砸了多少钱吗?总之,不会造成永久的记忆损伤,失忆是暂时的,对已经掌握的技能类记忆没有影响,而且七天之内一定能恢复,除了偶尔观测到的失眠多梦之外没有任何受试人员显现出其他副作用。”
“你知道对控制狂们来说喝到被下药的饮料已经让人十分恼火了。”阿尔巴利诺说。“而且我真的觉得你在我们这儿看到的热闹值回票价。”
“好吧,好吧,”加布里举手投降,这可不多见,“想要什么补偿吗,园丁?”
阿尔巴利诺露出一个假笑。
“把我们那块地方的网断掉。”他说。
“哈?”
“赫斯塔尔用三秒钟谷歌出一切来龙去脉就太没意思了,是吧?”阿尔巴利诺说,“我得承认我偏爱更戏剧化的故事。”
“成交。”加布里埃尔说,“我附赠一个服务:在赫斯塔尔恢复记忆之后我会给你送一张家庭暴力互助会的小卡片的。”
两个人在萨迦利亚不赞成的白眼中假惺惺地握了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