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自黑
抽完签后，便按照顺序，组队磨面。方式是人加驴共同围着磨盘转，只有两盘磨，三只驴，于是分成两队，一队一只驴，二组六个人；剩下的一只驴轮休，人也倒着班轮替。轮到推磨了就喊着号子，边转圈边闲扯；等着上磨的人就在旁边开玩笑，吹牛，逗闷子，讲小黄段。磨场是没有女人的，一水的青壮小伙，很多光着膀子，充满了雄性荷尔蒙气息。东芝在里面有点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中的那个粉衣少年，不够力量不够野性，他的气质文雅点说有一点点阴柔，粗俗点说就是有一点点娘。其实在古代环境里算不上的，但看你所处的群体，在一群高唱坎坎伐檀兮的汉子里，就算有一点了。第一组两队排名里没有他，他便静静地找个角落看《内经》，并不主动参与闲扯。
拉磨人里像他这么大的少年已婚的其实并不多，虽说这里讲早婚早育，但农家娶个媳妇并不容易，彩礼聘礼的也是要积攒好久的，但已经订婚的倒是不少。已婚的讲如何驯服老婆，吹牛怎样打服她们，未婚的则抱着取经的态度学习。尽管东芝不参与进去，但是总有人强行将他拽入，前一段打架事件知道的人不少，他可怜的形象也深入人心。有人问他，“顾家女婿，你肯定是不敢的，你是被老婆打的吧”？
东芝不得不被迫加入群聊：“我当然不敢了，不过老婆打我干啥？难道你们过日子每日就是打来打去吗？”
发问者不肯放过他：“当然不是每日了，是说个别时候。你别转移话题，你就说你老婆，不对，是你主子，到底打你不？”
“不打啊，我听话”。他毫不犹豫地说。他记住了妻主的话，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大家哄笑。这笑有善意，也有起哄。聊天聊死就算了。但还有想死磕他的，硬是问，你怎么听话啊，给我们说说。一大群人，你不吭声，没人理你就算了，可是若有人打定主意要将你引入，不合群就会被孤立。他只好继续自黑：“叫我打狗，我不撵鸡，叫我撵鸡，我不打狗。不论何时，听老婆的话，准能太平”。也只有这时，他敢于像户主一样，称呼妻主为老婆，实际上，他不是，他只是仆赘，仆在前，婿在后，他需要言必称主。
见他如此坦诚，别人倒不好再说什么。该吹的继续吹，该嗨的继续嗨，别人不找他，他就悄咪地看书。轮到他拉磨，就跟着卖力转圈，一起喊号子，因为装麦粒扫麦粉的，他还是戴着手套，又因为特殊被人盯上，有人笑话他不像个爷们，他就自嘲说没办法，老婆不喜欢他手上茧子厚，这就等于递刀了，话题自然绕到本来就很难躲开的洗脚问题上。有老婆的，大多数是老婆伺候男人，因为妻为夫纲，男权社会，他就是这里唯一的特例，也是让本来生活很苦很累的男人们更加自信的参照物。既然如此躲不开，只好让他们去尴尬吧，他就讲男人的脚又脏又臭，自己洗过脚的都知道，怎么比得上女人的脚呢，软红润，洗起来很享受，你们反正没洗过。很多人都想不到，那个曾躲在老婆身边大气不敢出的小可怜竟然可以如此自嗨，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晌食是轮流回家去吃的，因为磨坊里又是禾麦又是面粉的，还有大家自带的水瓢什么的，得留人看着，此外，也怕有人搞破坏，比如投个毒抓把沙的，总也留有不少人。中午时分驴和人都会歇一会儿，东芝吃完饭回来，不忘细心地给驴饮水喂草，尽管驴不是顾家的。所以又刷了一波好感，特别是养驴的人家。停工期间青年少年们三三两两地坐着卧着休息，他仍然在角落里看医书。有人走过去问他看什么说，他就解释顾家是行医的，他现在做着医学徒，当然得努力学。便有人感叹他的不易，声称自己不怕干活，就怕费脑子，所以自己当不了上门女婿。话题转到不能孝敬自己爹娘却给别人养老上，有人又嘲笑他不孝。东芝于是给他们科普孝顺的分类，榨干爹娘给自己掏彩礼娶媳妇并不就是孝，不花爹娘的钱还挣钱给他们养老也是孝，家里又不是只一个儿子，都是报父母生恩。再说孝敬父母的更多是媳妇，所以更应该对老婆好巴拉巴拉的，听得未婚青年们深觉有理，令已婚男人们很不满。干活的干活，不干活的就继续找乐，一年里为数不多的男人聚集营，话题自然五花八门。可农人的眼界就那么小，又大多不识字，除了偶尔聊下耍钱喝酒找琴女外，也实在聊不出什么，而且耍钱喝酒找琴女的在乡民们眼里不是正经人，也只有极少数败家子才会这样，他们大多好吃懒做根本不是主流人群，也几乎不会出现在磨坊里，不过是大家谈资里的反面教材。所以，主要也就是家长里短农活经验交流天气收成，以及男男女女的事。
巳时三刻左右轮到顾家磨面。他们种的禾麦不是很多，但因为要磨两大袋子的细麦粉，东芝便将磨盘仔仔细细打扫干净，以免混入上一轮的麸麦面。真正自有土地的并不多，还是租户较多，除去几个乡绅大户，几乎没有磨细麦粉的，因此又被人审诘一番，还有人记得顾家年年都是磨粗粉的，也确实有嫉妒的成分，讽刺打趣他，还说起顾家每年只耕两亩，因为娶了他而改成十亩，且还要磨一小部分细麦粉，可见因他的入赘改善了顾家的生活水准，属于对他的压榨，东芝也并未多做分辩，只是说谁家娶上门女婿也是为了娶回一个劳动力，他的衣食住行都得主家负担，也算不上待他不好；娶回新媳妇也得负担全家的家务劳作，都差不多。
说着话，磨着面，大多数人都是为了显示自己作为男人作为家主的优越感，似乎他作为上门女婿，就应该地位低下，受到虐待才能让他们心里平衡，所以见挑唆下他依然心态依然平静，没有自怨自艾也觉得没达到效果，于是几个少年在已婚青年的暗示下便围剿他，非要检验他的烙印。在这个纯爷们够粗放的环境下，他的抵抗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虽然他挣扎之际也成功曝光了几个少年，还是不能改变被人审验的结果，大家也着实失望，没有烙印，没有伤痕，说明他的确没有挨打，也没有被凌虐，他们的优越感便显示不出来。东芝也只能整理衣服，挽尊道：“都说了主家待我很好，你们却不信。我好好干活，听话做事，做好自己，主家自然会好好待我”。他的言论颠覆了大家以讹传讹的认知。原本以为他很可怜，可人家活得其实不比别人差，甚至还更好，让很多人很郁闷很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