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痛苦狠狠地冲刷过终究又站了起来,崔家阿姊如今看着过得不错。这便足够了。
他装作不认得。
嗯,他本不应认得汤郎君。
沈渺一把九哥儿摁在板凳上,给他手里塞了两片吐司夹蛋,让唐二给他倒一碗汤来——九哥儿不喝纯牛乳,她心里都记得。
谢祁坐在树下,手里是温热喷香的食物,眼前是忙碌又活泛的沈娘子,风静静地吹来,檐铃叮当响。
他幸福地垂下眼,咬了口葱香烤馒头。
嗯,好吃。
大内,福宁宫中。赵伯昀手里抓个卷着饼的烤鸭,正俯身端详谢祁的卷子。
谢祁的卷子两尺七寸长,平整地摊在他的御案上。
且不说这文章写得如何,单单是这卷上的字,便让赵伯昀服气了——那么长的卷子,全文千余字,没有打格的痕迹,每个字都是方正工整的小楷,写得端正有力、无一字涂改。
便是刻印出来,都能当活字印板了。
孟庆元的字,虽是甲榜第二名,就已不如谢祁多矣,他的字一看便是为了科考练的,工整清晰,却刻板得没有灵气了。
谢祁难得就难得在,他的字足够好看,哪怕是写小楷,笔锋里也尽是风骨。
再看他的文章,赵伯昀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了。
谢祁的文章乍看没什么华丽的字眼、绝妙的用典,他像是平铺直叙地述说着事情,但却如滔滔江河一般,写得流畅博大。他通篇不强说理,却足够令阅卷者达意,像是手执匕首,冷不防刺破暗夜,漏下一地天光。
赵伯昀来来回回看了数遍。
院试于科考而言,不过第一步罢了,因此题目也很简单,最后一场的考试,只是取了《论语》里的:“君子学,以致其道”一句。
可他却写出了赵伯昀想要的答案:学当务于有益、有效,不可盲目为之。既学有所得,便当践诸于行,怀“我行四方,以日以年”之志。
这是韩愈的诗。
学以致用,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心怀真谛,永不言弃。
可恶,写得这么好。赵伯昀心里骂骂咧咧,狠狠地嚼着烤鸭。他不得不承认,拔擢其为第一甲第一名,实至名归。
世家与寒门的差距,全在这些卷子里了,也在他们截然不同的眼界与心智中。赵伯昀坐在宝座上,望着满桌的卷子,喟然而叹。
他开辟雍书院,便是为了让小官小吏之家及良家子弟,也能受到与官宦士族等同的教化。他增科,也是为了多给他们进身良机。他抄家,为他们先扫除了那些盘根错节、不遵政令的世家。
可最终还是不能一蹴而就。
赵伯昀面色黑沉、胖脸紧绷,呆坐片刻,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决心化悲愤为食欲,准备进偏殿吃鸭子去——这些事都急不得啊,还是需要时间。
幸好他还年轻,还等得起,终有一日,他的朝堂上一定也会有不少能超越世家的寒门子弟,他们的才学能耐不输任何人,能为他匡扶社稷。
结果才刚刚迈开步子,便见梁迁袖子里揣着个火漆封蜡的卷筒,急匆匆从殿外上前来:“官家,有御史以密折弹劾乐江侯数件不法事。”
第89章春日午后
晌午一过,铺子眼见冷清了。
除了不睡觉的她和要去书院报道的济哥儿,家中那些醉碳的宋朝土著们一到点便头昏眼花,纷纷进屋歇晌去了。
此时,微风拂动阳光的影子,东一块西一块地照亮小院。桂树被雪冻得光秃的枝丫长出新叶了,砖缝里也开出了零星的贴地野花。在阳光最好的东南角,沈渺用两张旧矮桌拼了张小床,铺上苇席,猫狗都不约而同躺在那晒太阳。
皮毛被暖融充沛的阳光洒透,麒麟晒得露出肚皮,摊成了一长条猫。连追风滚得灰朴朴的毛都晒得根根分明、蓬松柔软。
沈渺进屋替济哥儿收拾去书院的行李,经过院子瞥了眼晒得懒洋洋的猫狗们。天气太冷,她一个冬天没给狗洗澡,雷霆还好,本就是黑狗,看不出脏。追风可不得了了,她日日见灰毛的追风见习惯了,今天突然想起来——哎不对啊,我这不是奶黄色毛的狗吗?
曾经那么小的狗崽子,刚来家的时候像个敦实饱满的奶黄包,还是流心的那种,摇着小尾巴跟着人脚边走,还爱咬人裤脚,瞧着便叫人喜欢。
如今真看不出原本那可爱样子了,成了个大号脏脏包。
手痒了。她眯了眯眼,一会儿就把狗给洗了。
追风原本侧躺着,睡得打呼噜还流出一滩口水,却莫名浑身一抖,于是又把自己往阳光里挪了挪。
沈渺走进济哥儿的屋里,他已将包袱拾掇停当。沈渺手里拿着用油纸包好的三个大吐司,塞到他包袱最上层,嘱咐道:“你换洗衣裳可有多捡几套?鞋子也要拿两双。对了,顾婶娘送的紫草皂角装了么?往后天渐渐热了,蚊虫也多起来了,用紫草皂角洗身子洗脸,不容易叫虫叮了。”
“带了,都带了。”沈济把随身的零碎东西塞进了塔链里,搭在肩头,用带子系好,仰头笑道,“阿姊别操心我,我能顾好自己。”
沈渺笑着给他把包袱皮打个结实的结,拎在手里掂了掂重量:“我本就不操心你,你是家里最不用人操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