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枂轻哼了一声,抬手将茶盏置于桌上,语气透着一丝不耐:“少给我整这些虚话。我来这昭华楼,不过是想图个清静。只不过……有件事,恐怕得麻烦你了。”
郭尽立刻起身,恭敬地弯腰:“王公尽管吩咐。”
王枂缓缓开口:“工部鸣月楼的账目乱得一塌糊涂,圣上催得急,你这边事了,尽快回中京,去见见陈大人,帮我把这事压下去。”
郭尽会意,忙不迭地点头:“下官明白。王公放心,这边事一了,下官立刻动身。”
王枂不再多言,只垂眼端茶慢饮。郭尽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仍存几分疑虑:若仅是烂账之事,一张飞书便可,何必王枂亲临此地?
察言观色间,他瞥见王枂的目光偶尔落在台上那位一号女娘身上,心中一动,便试探着开口:“王公,您觉得这一号如何?”
王枂似未听清,正巧侍女奉上初烤的乳鸽。他夹了一块,慢条斯理地咀嚼,语气漫不经心:“瘦而不柴,肥而不腻,倒也不错。”
这话听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在评价乳鸽,还是在评鉴美人。
郭尽却心中大喜:这么多年,他往中丞府送去的美人无一留得住,他一度猜测王枂某方面是否不便。如今见他似有兴趣,自然要抓住机会。
“这一号女娘,名叫秦怀,秦淮河的秦,怀抱的怀。金陵世家之后,家道中落,投奔亲戚北上才被我拦下。身子绝对干净。”郭尽低声补充,“这可是本届最大的噱头,我府里几个老嬷嬷都检查过,艳骨无疑。若王公看中了,下官这就……”
王枂挑眉,却并未答话,只是神色隐隐有些松动。
就在这时,台上筝声突变,节奏骤然加快。队形变动间,原本在后排的九号女娘移至正中。
那一瞬间,她抬起头,唇角微挑,像是又变回了舞台上那个耀眼的阿姌。
灰蓝色的眼睛如冰封千年的寒潭,仿佛透过层层帷幕直直望进靛蓝雅间。
郭尽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来,椅子被他带得翻落在地,发出一阵脆响。
“怎么了?”王枂抬眼看他,语气波澜不惊。
郭尽僵硬地站在原地,连忙跪下,语无伦次地道:“王公恕罪……下官方才看得入神,一时失了礼数。”
王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九号女娘面容苍白,身形瘦削,眉目间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意。他微微摇头,重新将目光移回到秦怀身上,淡淡道:“茶还是黄岩的好,清透如水。北境的砖茶,总带着股粗犷剌舌的味道。”
郭尽只庆幸永嘉三年的宫宴,王枂还在穷乡僻壤里为吏,无缘得见那人,只是这远远的一眼,并未察觉出不妥,以为不过是个普通货色,他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强笑着应道:“是,是下官肤浅了。”
王枂似已失了兴致,连让郭尽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只懒懒端起茶盏继续品茶。
阿姌站在阵心,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耳边又响起了阿娘责打她的声音:“我让你去跳……我让你去跳……”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如血的残阳、崩塌的屋顶、阿娘那双素白的手搭在门槛外,阿姌呼吸急促,手足冰凉,整个人几乎无法动弹。
“跳得什么玩意儿!赶紧下去吧!”台下很快响起不满的嘘声。
突然自雅间传出萧声,那声音苍凉而绵长,宛如天山深处的呼吸。
她闭上眼,心口激烈的跳动慢慢安静下来。再睁眼时,面上已褪去慌张,手足柔似流水,像一朵傲雪的冬花在寒风中缓缓盛放。
先是展臂、折腰,继而脚下轻旋,青绫飞扬间,人如惊鸿般渐入佳境。她越舞越疾,旋转如风中飞絮,似有满腔悲恸从灵魂深处被唤起,一并灼烧在此刻。
周围其他女娘一时跟不上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眼见阿姌越跳越好,不由得慌了神,队形开始零落。
姜早暗道糟糕,低声和众人传音,“无论怎么样,舞不能乱。”
她们互相使眼色,试着将阿姌围在中间,顺势转为衬托之势,竟叫台上原本该整齐划一的胡旋舞,变成了众星拱月般的变阵。
台下静了片刻,几乎忘了喝彩。众人只是看着那台中央衣袂翻飞的少女,看她将所有的挣扎、悲怆与执着都裹挟在旋转的身影里,似风中凋零的雪莲,转瞬盛放,转瞬坠落,却又让人移不开视线。
连乐师们也被这变奏弄得一时手足无措,试了几个人都插不进去,索性停了演奏,只余筚篥的声声悲鸣,回荡在整座昭华楼里。
曲罢,舞止。
阿姌收势,轻阖双眸,似以合掌谢幕。她微微喘息,眼底仿佛仍萦着雾气。其他女娘随即围拢上来,或嫉妒、或怅然,目光复杂,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舞终是她赢了。
台下静默不过数瞬,陡然爆发出潮水般的喝彩声,山呼海啸一般将整座楼都震得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