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欲言又止。
房州通判见她模样,稍一思索,便笑了:“可是对‘怀妊五月产子’这个案件判决有所疑虑?”
陆安点了点头,在房州通判鼓励的眼神下,斟酌着词汇表示:“大人所举非常例生子,皆是神鬼之说,或是奇闻异事,真实性存疑,为何会判处妇人怀妊五月产子无有疑虑?”
房州通判笑道:“那些确实是神鬼之说,虚幻之言,无法取信于人。”
陆安:“那……”
房州通判反问她:“可是,九郎你能肯定世间一定没有妇人五月产子么?”
陆安:“……”
她当然能确定,根据科学依据,五个月,胎儿身上的器官才刚开始发育,肺部更是不具备基础呼吸功能,能产什么。
但是,这里是古代,古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还以为胎儿在母腹一开始就是有型的。
“大人的意思是……既然证据不足,又无法确定此子必然不是商人之子,便不能武断决定妇人与人通奸?”
房州通判赞道:“孺子可教也。”
他细细地给陆安分析:“法是法,情是情,法不外乎人情。若我判定妇人之子非是商人骨肉,那这妇人遭遇如何,想来九郎应该清楚。”
“其会被丈夫休弃,周遭乡亲会视妇人为不贞之妇,对她多有唾弃,其子也会成为奸生子,自小多受歧视。”
房州通判缓缓说出来:“然而并没有严实证据证明妇人真的与外人通奸过,怎能令她凭空受此折难呢?”
——万一,其实不是和奸,是被(逼)(奸),但不敢告诉丈夫呢。
你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更甚至,在古人眼里,五月产子是有那么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出现的。
陆安已然明了。
这是独属于儒家的决狱方法。情中有法,法中见情。
若是法家来判定,那绝对不会以这样的方法。
先不说“神道设教”本就是儒家的东西,只说法家历来信奉珍惜自己性命的人算不得好人,需要被教育,根据韩非子的说法,在法家眼里,真正应该受到的嘉奖人是:能为官府去死的人、见识短浅服从权力的人、除了种地没别的本领的人、没有智慧逆来顺受的人、不敢反抗只懂尊上的人、给官府充当耳目的人。
生下父不详之子的妇人,不符合以上几种,更符合“珍惜自己性命的人”。因为她生下父不详之子后,没有对自己作出相应惩罚。
陆安上辈子在少年时,正逢社会尊法踩儒,她便也受到影响,觉得儒家不是个好东西,但当她心生好奇,去看了法家代表的《五蠹》《六反》《商君书》后,她就发现……法家和现代法治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如果儒家是希望百姓能够当个顺民,那至少还是个人,但如果让法家掌权,百姓连人都不是了,而是一匹匹牛马,吃草产奶,无论如何被压榨也只像牛马一样,甩甩尾巴,低头愚从。
房州通判看着陆安面上沉思之色,露出欣慰的笑容,问她:“若是九郎,当如何断案?”
陆安思索片刻,用了海瑞《治安疏》里的话:“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业,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
房州通判完全没想到陆安能总结出这样一番话,他的心一下子就疯狂跳动起来了,但他没有一下子就大声夸耀,生怕惊扰了眼前人,只是很小心,很小声地,谨慎地去问:“为何如此?”
陆安又开始思索了,她想得很慢——刑法不在她的专业范围。但房州通判很有耐心,他连呼吸都屏住了,只静静看着陆安,眸光微亮。
“唔,因为……法……”陆安顿了一下,脸上倏忽浮现笑容。
她已知在古代,要如何行法了:“若无法可依,唯抑强扶弱而已!”
“好!”房州通判扬高了声音,已是迫不及待将这一句“好”送出。
他看着陆安的目光,是在看珍珠,是在看璞玉,是在看天下百姓,又将迎来一位父母官。
陆安却是长揖到地:“今日,安多谢大人教导之恩。”
如果不是房州通判毫不藏私,带她到公堂上,事后还帮她解析,她许多事情上是不知真意的。恐怕要多跌几次跟头才能晓得一些道理。
陆安是真的很感谢能遇上这样一位赏识她的长辈,为她保驾护航。